朱中原:你的声音书法界很少听到,我觉得书法界需要吹一些新的风,需要听到一些新的东西,不能老是老生常谈。就像你说的,书法界越玩越小,圈子越玩越小,视野越来越小,现在的展览也是,碑也好,帖也好,永远都是那么几种写法,写来写去,都是在互相模仿、互相抄袭,你跟我学那种感觉,我跟你学那种感觉,然后就形成了一种模式,既然大家一起玩嘛,最后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,然后这个小圈子又排斥那个小圈子,圈子与圈子之间互相排斥,最后把自己的本真全给丢掉了,书法越来越没有了那种开张的气息,这是因为人格都萎缩了。
贾平凹:我觉得字要像文学一样,要有故事,要有情感,要有浑厚感,我不喜欢太秀的东西,但张牙舞爪的东西我也不喜欢,其实过去大量人的字,包括苏东坡的字,于右任的字,都是扁形的,写行书好看,再有有的人字写的很长,如米芾,于右任的字早年是扁形,到了晚年的时候,就变长了,最后就把字写得简了。所以,我觉得字最后要简,越简越好,你看弘一的字,真好,我这上面挂了一幅弘一的。弘一的字干净,清朗,简练,朴实,既不张牙舞爪,也不柔柔弱弱,他的字看起来线条很简单,实际上内涵很复杂。再看康有为的字,很有气势,内紧外松,四面放得很开,一看就有那种大气势,康有为这个人也是这样的。
朱中原:你说的这两个人我都很喜欢。一个是伟大的高僧,一个是伟大的政治家。中国近代史,康有为和梁启超是两个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,甚至可以没有其他人,但不能没有康有为和梁启超,康有为的思想格局、做人做事风格,跟他的字一脉相承,大开大合,气势纵横,起伏变化,能放能收,一般人没有这种气象和格局。你看他的书论《广艺舟双楫》,核心思想就是一个“变”字,他的变的思想恰恰是他的“变法”的政治思想。其实很多人根本没有读懂康有为,别的就不说了,单说书法思想。康有为书论中有“尊魏卑唐”的说法,表面意思看是这样的,但实际康有为也不是卑唐,他也推崇唐碑,只不过他所推崇的唐碑,和我们一般意义上所推崇的唐碑有所区别,康有为所推崇的唐碑,基本在当时都不是什么有名的碑,而且还保留有比较浓的汉代风尚,即使是颜真卿,康有为也比较看重的是他的汉分笔意比较浓的《裴将军碑》,于行书中糅入汉分笔意,有六朝之风!康有为虽然尊魏,但之所以尊魏,是因为魏碑大多保留有浓厚的汉分笔意,所以,康有为不是“卑唐”的问题,而是唐以后就基本不提了,他“尊魏卑唐”的核心是“本汉”,“本汉”也就是推崇汉代书风。这是康有为书论的核心,你看他关于汉代分书及八分书的论述,太精彩了!
贾平凹:你说的有道理。原来我们省上有个书法家,他就把字写成了像一个一个的疙瘩,这就是没有气象。所以我就觉得写字一定要学《石门铭》这样的,要学汉人,汉碑有气象么,现在有些人把字写的很荒芜,很丑,很瘦,很寒酸。字虽然很抽象,但它也是人的反映么,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。
朱中原:但现在恰恰是相反的。字和人不对等。有的人长得五大三粗,写出来的字却很秀气,有的人很秀气,写字却故意要追求那种雄浑磅礴之气。当然,人的外在和内在也可能是不一致的,但人的气质和他的作品一定是相联系的。但现在很多人的字和人却不对等,明明气质是很粗糙的,却非要学王羲之、苏东坡、董其昌,结果把字写的看起来很精致,但却少了感情,少了精神气质。
贾平凹:所以我不喜欢看现在的展览,急功近利,把字当成了手艺活么,虽然有的写得很精致,但却没了情致。我觉得你的字就给人一种很俊朗、很清朗的感觉,一看就很干净,没有毛躁感。
朱中原:我觉得字的线条一定要干净,要清爽,要有一种清刚之气,不能让人看了心里发毛。
贾平凹:我对女人有一个评价:一要长得干净,二要安静,这就是好女人。现在很多人喜欢王铎、傅山,喜欢傅山的那种弯弯绕。喜欢傅山也对啊,那是他的一种风格,但不是说每个人都要这样,每个人的气质都不同,如果你的气质跟傅山、王铎本身就不一样,你干嘛要去学傅山?
朱中原:傅山那样写也许有他的道理,但如果你跟傅山气质都不搭,你去学傅山,就是南辕北辙了,而且只能得傅山之末流了。总体上讲,我觉得书法的最高境界还是要取静,要闹中取静,动中取静,要有一种静谧的境界在。这又说到你了,你不就是喜欢闹中取静么,房子都在闹市区,家中却安静得很,我觉得你的字也很安静,“静”似乎还是贯穿你整个文学创作的一种精神价值取向,你的小说、散文中写了很多古代的事物,神仙的,道家的,其中大多数都是追求虚静的。
贾平凹:任何东西,首先是品种问题,水稻就是水稻,玉米就是玉米,麦子就是麦子。如果你把水稻等同于麦子,把水稻安在麦子上,那最后出来的东西肯定是水稻不像水稻、麦子不像麦子,品种不纯正了,长出来的东西肯定也不纯正。书法也是这样么,你不了解苏东坡,却去学苏东坡,学出来的气质肯定不对么。
朱中原:把书法的风格取向与品种结合起来,你这个比喻很形象、很精彩,是用一种文学式的语言,不像书法界,大多是干巴巴的语言,没有可读性,现在高校的很多教授、博士、硕士写的论文,都是干巴巴的,不要说没有学术性、学理性和思想性,首先就没有文采,空洞、乏味,大道理、空口号一大堆,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,反映了书法界文学和文化的贫乏,这也是当前书法界的一个问题,这都是教育的急功近利造成的。(作者朱中原系文化学者、书法理论家,《中国书法》杂志编辑部副主任,新华网“国学大家谈”学术主持)
朱中原:现在的文学,好多成了编故事,当然,文学不是不要故事,但要看故事,不如去读故事会,或看电视剧。没有好的语言,文学等于零,就像书画作品,没有笔墨,笔墨不好,作品就等于零。所以,我在跟学生讲课的时候,经常拿你小说中的语言作为例子来讲。你的文学语言,从大的层面来说,综合了三种语言:一是陕南方言,二是现代白话,三是明清笔记语言。所以你的语言功夫很好,很优美,短句很多,读着不累,文白夹杂。另外,你的每一部小说,其实都离生活很近,但又似乎很远,写的事都是很熟悉的,尤其是我在农村生活过,你写的那些事,其实都发生在我的身边,几乎每天都能见到,但是你又把这些很熟的东西写的有生涩感,既近又远,既远又近。
贾平凹:你说得很对。我有个想法,不能让小说写得太顺溜,所选用的具象材料要原始的,越生越好,写的时候要有生涩感,包括语言的生涩和材料的生涩,这就像写字一样,太熟了就俗气了。但是,这所有的生,又是来自于熟。所以,就像你说的,我的小说中,几乎都是写那些日常琐事,我们每天生活都要碰到的事。但这个不好写,越是熟的东西,要把它陌生化,难度越大。
朱中原:书法难度尤其大,我自己深有体会,这个度很难把握,由生而熟,由熟而生,生熟之间,十分微妙,把握不好,就走到邪路上去了,所以,看现在人的很多东西,要么觉得太熟,要么觉得太生,熟就感觉大家的面目好像都差不多,过于生就感觉有些人的东西太怪,追奇搞怪,并把怪作为一种艺术追求,我觉得这是走偏了。
贾平凹:是呀,这是修养不够么。书法没有经典作基础不行,没有内涵不行,太光鲜不行,太燥也不行。我看你的字线条很干净,笔墨很淳厚,楷书功底很扎实,有清代人写楷书的那种气息。
朱中原:我的字不好,就是写的比较规矩,比较老实,我确实看了清代人的不少东西,尤其是他们楷书的底子,但没学好。我觉得写书法不能求怪异,我喜欢清代读书人书法的那种清刚、雅正之气,有些人可能被现在人称为馆阁体,但我觉得馆阁体好啊,现在很多人的字连馆阁体也达不到,没有那种清朗之气了。
贾平凹:现在书法界的字越写越邪气了,离清代人的气息很远了,好多都是抄来抄去的,把王羲之写的一个样,没有情感了。
朱中原:你不参加全国书法展,但你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,我觉得书画界需要你这样的声音。
贾平凹:现在也没有人出来改变一下。
朱中原:这是个老大难问题,恐怕很难改变。
贾平凹:涉及利益太大,很多人不愿意改变。现在还有一个现象,就是把古时候那些末流的民间性的东西拿来当宝贝和经典,这也不是不可以,但需要吸收和改造。有些东西是偶然发现的,当时是脱离主流的,并不是很经典的,不值得去学,如果要去学,还得要把它雅化。
朱中原:是的,民间的东西一定要经过文人化的改造,野的、俗的东西要变成雅的东西才行,我觉得中国书法史也是一部书法的雅化、文人化的历史。当前书法界急需要原生态的东西,缺的也是原生态的东西,要不然大多都是二手货,传来抄去,翻来刻去,不但笔法大坏,而且连原始的那种生涩感和气质也没有了,一看,大家都差不多。
但另一方面,你说书法界没有原生态的东西,有些人可能还并不赞同,因为很多人也在学所谓的原生态的东西,但原生态的东西在一些人手里,却成了毛毛躁躁、萎萎缩缩、张牙舞爪的东西,不厚实,不沉稳,不干净,我不大喜欢,这就是没有经过文人化和雅化造成的。
贾平凹:是啊。你看现在人写手札,很多人都把手札放大写,我是很反感的。手札不能放大写,手札就是很随意的么,但你要放大了写就不随意了。
朱中原:现在的书法家很少有人能写手札了,因为书法家很少有纯粹的文人。手札是小字,追求的是自然,而大字追求的是变,所以,你要写成大字,就要追求变,就要追求不自然,或者说追求不自然的自然,这就跟手札的气质背道而驰了嘛。
贾平凹:就是么,所以很多展览小气得很,书法展览成了圈子内自己玩、自娱自乐的方式。现在有些人很喜欢说一句话,说谁该当书法家,谁不该当书法家,硬要划出一条界限么,好像是搞文学的就不能写字了,过去的文人不都写字么?过去的书法家不都是文人么?
朱中原:作家写的字好不好是一回事,该不该写字又是一回事。很多人是把这两者混为一谈了。我看这一阵就有人批评你,说你不在文学界好好玩,跑到书法界来搅局干什么。还有的人说你的字写的那么差,甚至都不临帖,还卖得那么贵。我大概2005年的时候就写过一篇文章批驳他们。我说,你们根本不了解贾平凹,自然也不了解他的字和画。贾平凹人家说自己不临帖,你们能当真么?贾平凹说他不临帖,当然不是真不临帖,而是他看得比临得多而已,各个朝代的东西他都看得不少,当然,看不等于临,但临的前提不是要看么。还有,贾平凹自己也说了,他的字卖得贵,是靠了他在文学上的名气,书因人贵,古时候一直就是这样的。这本来也是事实么。
贾平凹:呵呵,由他们说去吧。现在造假太厉害了,很多人看到的是我的假字么。
朱中原:你的赝品现在市场上很多,拙劣得很,严重伤害到了你的形象,这让人防不胜防。
贾平凹:我也很无奈,造假没有办法。那些网络上的批评我也不去理会,我又不上网,就当不知道,随他们去吧。
朱中原:这其实源于艺术界一种狭隘的心态,艺术不是不需要批评,而是不能以狭隘的心态来批评。
贾平凹:是啊,艺术不能老局限于小范围,在小范围搞艺术,会越来越小,越来越狭隘,所以,书画界的活动我一般不参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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